故乡的梨花开了，漫山遍野，洁白如雪。

梨花树下，野草蔓蔓，鹅肠草、灰灰菜、蒲公英、苦菜、马齿苋，贴着地面，自顾自地开着花。

不知怎的，每次看到梨花，我就想起曾祖母，想起她布满皱纹的微笑，想起她背着手走在梨花下的样子。

曾祖母在我七岁那年就离开了。很多人说，儿时的记忆，长大后会变淡。我对于曾祖母的记忆，却是与岁俱深。

爷爷走得早，父亲是曾祖母一手带大的。儿时，父亲长年外出务工，母亲又整天奔走于田间地头，照看我的任务，就落到了曾祖母身上。曾祖母待我很慈祥，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，嘴角会画出一道弯弯的弧线，像月牙儿一样可亲。那时，年逾七十的她，腰板挺得直直的，一点驼背也没有。我总是喜欢跟在她的身后，学着她的样子，背着手走在田埂上。

天气好的时候，曾祖母会带着我去地里打猪草，我跟着她认识了很多野草野花。那些从泥土里冒出来的、细小而顽强的生命，成为我人生最开始的朋友。从她那里，我知道了金银花清热解毒、醉鱼草能把鱼儿灌醉、车前草清肝明目、金钱草可以排结石……

小时候，我常馋山里的野果。一个夏天的早晨，我无意间发现后院的山坡上长满了覆盆子，想摘来吃，却怎么也够不着。母亲那会儿已经去地里干活，我只好求助曾祖母，无奈她年事已高，试了一下，也够不着。为此，我哭闹了一上午，待到中午的时候，实在太累了，沉沉睡去。等我醒来的时候，床前摆了一大碗洗干净的覆盆子。覆盆子这种野果，长在布满荆棘的藤蔓上，采摘不易。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覆盆子，它们显然经过精心挑选，个个饱满润泽。我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塞嘴里，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溢满舌尖。

我正吃得高兴，母亲从屋外进来，一把端走覆盆子，并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。大意是责怪我不懂事，怎么可以让年迈的曾祖母去荆棘丛里帮我摘果子，万一摔跤了怎么办。我这才留意到，站在一旁的曾祖母手上、脸上都有被荆棘划过的小伤口，有些还微微渗着血。

彼时，我尚且年幼，母亲的训斥，让我觉得委屈。多年以后，再想起此事，我便忍不住一阵阵自责和内疚。

那年冬天，曾祖母大病了一场。

第二年春天，草木萌动，春山可望，后山的野花野草挺过寒冬，迎来了新生，梨树也发了新枝，尽情吐蕊，曾祖母的病情却并未好转。我很难过，一个人偷偷跑到后院的山上，坐着发呆。忽然，庭院里传来父亲的号啕大哭声，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鞭炮声响彻村庄。我的心一惊，猜到那是曾祖母离世的讯号，眼泪夺眶而出。我一路哭着跑回家，她已经闭上了慈祥的眼睛。

接下来的几天，庭院里挤满了来送别曾祖母的亲戚、邻里，父亲和母亲哭肿了眼睛。曾祖母的坟址选在了梨花山上，送别她那天，阳光格外明媚，温柔的春风拂过山岗，梨花如雪簌簌下落。

又是一年清明，又是一年梨花开。昨夜，在梦里，东风吹弯月牙一样的微笑，我的世界又开始下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