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缝纫机
吴昆
《工人日报》(2025年05月06日 05版)
缝纫机摆在父亲卧室的角落里,黑漆剥落,露出斑驳的铁锈。自我记事起,它便在那里,像一具沉默的标本,记录着某种已经消逝的生活。
母亲去世得早,留下这台机器,父亲竟从此学会了使用它。记得第一次见他缝补,是在一个阴雨的午后。我蜷在藤椅里看连环画,忽然听见“哒哒哒”的声音从里屋传来。探头望去,父亲正坐在缝纫机前,弓着背,右手转动轮子,左手按着一块布。他的动作很笨拙,时常要停下来。
那是一条膝盖处磨出洞的灯芯绒裤,父亲此刻正将一块深蓝色的布片覆在破洞上,小心翼翼地车着边。他缝的针脚歪歪扭扭,像一行行醉汉的脚步。
后来,我的衣服上渐渐缀满各种颜色的补丁,同学们时常取笑,我便回家哭闹。父亲只是沉默地听着,第二天依旧在灯下缝补。那些补丁渐渐变得平整起来,针脚也密了,有时甚至巧妙地顺着布料的花纹走,不仔细看竟看不出是后补的。
十二岁那年,我得了全县数学竞赛第一名。颁奖前夜,父亲从箱底取出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,那是他年轻时最体面的衣服,只是肩线已经绽开。他坐在缝纫机前,就着四十瓦的灯泡,拆线、裁剪、缝合。我半夜醒来,还听见“哒哒”声在黑暗中响着,时断时续,像一只衰老的蟋蟀在鸣叫。次日我穿着那身改小的中山装站在领奖台上,闻到布料上有股樟脑丸的味道。
父亲去世后,我整理遗物。缝纫机还在老位置,抽屉里塞满了线轴、碎布和划粉。如今,那台缝纫机依旧在,有时深夜写作累了,我会抚摸它冰凉的机身,仿佛能触到父亲留在上面的温度。
或许在某个无法成眠的夜晚,我会试着穿一根线,学着父亲的样子,缝补些什么。虽然我知道,有些破洞,是再也无法补好的。